如果香港沒有冬天

◎陳德錦

滄浪第廿五期 綠靜軒 2009-01-13

如果香港沒有冬天

◎陳德錦

(一)

世界變暖,香港的夏天越來越長。三、四月的暮春,給驕陽蠶食了一截。秋風吹不走溽暑,偶然有一陣涼意,商場的空調卻照開如常。冬天變得不怎樣冷,也實在不像冬天了。香港位處亞熱帶,四季的分別本已不像溫帶地區明顯,如果天氣變得更暖,沒有冬天,香港會變得怎樣?

沒有冬天,人會變得更煩躁,脾氣更壞。處處「火傘高張」,你能往哪裏跑?最後還不是躲在空調的地方,圖個涼快?人是睏了、倦了,卻容易胡思亂想。這種境況,正是《文心雕龍‧物色》篇所謂「滔滔孟夏,鬱陶之心凝」:初夏陽氣蓬勃,心情鬱悶不舒暢。何以解熱解悶?古人會喝口茶,好叫「兩腋生風」,或坐在陰涼之地,搖著蒲扇,發發白日夢。現代人卻把冷氣調到二十度,消滅了溽暑,卻悶得發慌,於是上網作blogger,在虛擬的「談話室」吹噓一己的opinion。但對著chat

box太久,連姓名、身體、心理、性別全告「隱閉」起來。更患上妄想症,把慾望由電路板投射到世界,要通過網絡把同道組織起來,準備一齊罵人、打劫、製炸彈、偷拍裙下春光。

是世界變暖、夏天太長帶來的禍端。越暖越不想跑到街上。這話不假,但文化是要親耳去聽、親眼去看,不可虛擬的。論文化,熱帶地區比溫帶似少了一點層次感。《紅樓夢》沒有「琉璃世界白雪紅梅」的冷豔,哪來「風雨夕悶製風雨詞」的淒涼?如果意大利一年十二個月都氣候如春,韋瓦爾第(Vivaldi)的《四季》也許不能這樣打動人心。如果西伯利亞冬天不冷,妥斯托也夫斯基的哲理小說就失去那種削臉而來的冰冷。「霰雪無垠,矜肅之慮深」,《文心雕龍》的話可為註腳:下雪了,思慮嚴肅而深沉。藝術家是一種奇怪的熱血動物,手指冷得快僵硬了,卻有興致拿起筆寫寫畫畫,往往能做出傑作。

(二)

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,香港下了一場大雨。最後一任港督彭定康,在雨中把英國國旗摺得整整齊齊,運返他家鄉。他眼角濺了一些雨點,有點討厭,會不會像流行曲《Crying

in the Rain》所言,「等待暴風雨的天氣,隱藏眼淚不給你看到」?彭定康這樣的政客,肚可撐船,未必是「揮淚別香江」或「揮淚別蛋撻」。大概眼睛是有點模糊,彷彿「a

foggy day in London town」吧。九七後,香港天氣更晴朗,也更悶熱。董建華主張大量建屋,家家開空調,溫室效應之下,香港早已由石屎森林變成石屎蒸籠了。

香港天氣越來越熱,霧也不堪停留。天水圍濕地公園開放不久,烈日當空下,一家人進園參觀。但走上觀鳥塔,裏面只擠滿人,遠眺卻看不見鳥。這樣燠熱,季候鳥當然不來。如果世界變暖,鳥兒便乾脆在大陸過冬了。然而濕地永遠為鳥兒開放。當天氣回復正常時,白鷺仍會翩然而至。多一塊濕地,總勝過多一幢高樓。

(三)

去年夏天,陪兒子到公園學踢球,在樹蔭下讀Graham Greene的《The Heart of

the Matter》。一個殖民地警官Scobie同妻子感情不和,愛上一個年輕的寡婦,卻遭人勒索,要他放鬆緝私行動。既不能盡忠職守,又不忠於婚姻和信仰,即欲求死也不能卸除罪感。最後,Scobie在悶熱的西非自殺了。婚姻的空洞、人性的弱點、信仰的壓力,一層一層像風和雪拷打主人公的心。我怕今天的學生讀格林,未必有耐性去剖析這部小說的複雜層次。

近日打點舊書,在故紙堆裏找到一首手抄的詩。錄之如後:

@@bqShoplifting is a wrongful deed,
Sparked off by a moment's greed,
If from the path of right you swerve,
You'll surely get what you deserve,
A stay in jail, a fine to pay,
Think what family and friends will say,
Forever yours, the mark of Shame
And only foolish greed to blame,
Don't spend a life that you'll regret,
With a criminal record you can't forget.
Remember this: In shops "Don't Steal",
Or the heavy hand of Law you feel.

不敢逐句依韻照譯,改用散文意譯如下:「高買行為錯之又錯,不過出於一時貪念。你若不由正途,定必自食其果。身繫囹圄還要重重罰款,想想親友會說些什麼話,一生背著恥辱的烙印!要怪只怪那愚蠢的貪念,且勿讓生命在遺憾中度過。犯罪紀錄忘也忘不掉。緊記:逛商店時切莫偷竊,否則嚴刑峻法,你會吃不消!」

這首詩勸人勿在店鋪高買,真是諄諄告誡,設想周到,有一種英語的直率而又不失溫柔敦厚。行文用「雙行體」詩句,押韻工整自然,作者雖云乃「灣仔區防止罪惡組」,大概出自一位唸英國文學的警官手筆。論文思,的確能把西方的「罪感文化」與東方的「恥感文化」揉合起來,水乳交融。

今天的香港社會,講法治和人權,重懲教而不重監禁,用種種社會學的理論解構犯罪動機,比殖民地時期實在進步了,卻未必這樣文采斐然。論文化或語文,卻是前所未有的雜亂無章,時而南北不分,時而怪腔怪調。在西鐵上我聽播音員用普通話說:「請照顧同行之小孩及長者。」這是直讀粵語,那「之」和「及」特別刺耳。殖民地官員利用韻文和詩句,帶諷帶勸叫青少年不要犯罪這舉措,確實不合時宜。青少年不懂得法律的嚴苛,我們還是在暖暖的空調車廂裏過冬好了。

2007.3.6